在几周前的一个雨天,我和朋友尝试去探访上海唐山路的小公园和来来舞厅。中老年男同性恋们把唐山路的小公园作为一个据点,在这里交友、寻找伴侣。来来舞厅也曾经是上海中老年男同性恋聚会的场所,在那里,男人们用缓慢的步伐跳舞。如今,来来舞厅已经关门了,礼拜六的晚上再没有之前的热闹了,所在的小楼外面还依旧能看到窗户上贴着:“来来舞厅,请上二楼”。那天,我们把鞋子走得湿透,发现来来舞厅的废墟藏在了一扇紧锁的门后。我们去问了楼上卖蛐蛐的大妈,又走进旁边的扦脚店去问店里的小哥,周围人似乎不知道里面发生过什么,也不愿知道里面发生过什么。于是那天,我们无功而返,我在BLUED上和叔叔爷爷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,我离开了那地方,我们也就不说话了。在来来舞厅发生过的故事消失了吗?我想寻找一些线索。
我只身回到了唐山路的小花园喂蚊子,和上一次相反,这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大晴天。公园里,已经聚了不少老人了,却不见几个女人。我在人少的地方时走时停地踱步着。坐下来不久,一个戴口罩的白发老人就走了过来。他约莫七十岁的样子,人还很精神,皮肤还没有失去全部的光泽。这话直接得让我没有心理准备,我一边有认真思考一边搪塞着他。他的车速快到我一度想要跳车,但我从这种纯粹和直接中竟感受到了一种质朴的可爱。我了解到他年轻的时候,十几岁开始,喜欢盯着男生的裆看,用现在的话说也是老盯裆猫了。他也有过女友,“一个女人全身赤裸出现在你面前,要你去做,你也是可以的”,他这么说道。但我感到我们之间有一层厚重的距离,他总是爱问我的私人情况、又老是重复我说的话,仿佛从一开始他就不想和我说太多自己的故事。突然,他提议我们用上海话交流,我看了看他口罩下紧张的皮肤,觉得他的城墙不知怎地,越筑越高,几乎看不到里面了。我心想着,是我的问题不合时宜吗?他是在害怕什么吗?又或许这只是他在岁月中养成了的习惯?“你知道我们年纪大了身体容易感染,要担心生病的。”之后,他不断向我发出性邀约——或是性骚扰,我已经分辨不清了,再加上他老爱站着,不久,我累了也乏了。也是,不用软件、不逛公园、不去舞厅酒吧,那要去哪里找呢?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。后面的话我都记不清楚了,他给我的印象是他要么没有很多的性生活,要么总是从陌生人那里获得性。我只觉得乏力,还好,公园里难得来了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,我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结束这场对话了。
“您去过来来舞厅吗?”
“我在新闻里看到过,这不,前几天还在头条上给我推了。不过你看我的年龄,像是会去那儿的人吗?”一个爽朗的东北口音笑着答道。他留着精炼的发型,配着颇可爱的脸,眼窝凹出了恰好的阴影。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胡话,有些不好意思,有些害羞。我也不管自己带了什么问题过来了,就想着在这个下午和这个大男孩聊聊也好。他也和刚才那个白发苍苍的爷爷一样,只是路过这里。他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就过来看看,也和刚才的爷爷一样,不用软件交友。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,那我们能在这里碰到也算是求也求不来的缘分了。每个人都说自己偶尔才来一次,每个人也都能在这里相遇。他这么一问让我怪不好意思的,明明是他先看到我,自己笑得连口罩都遮不下了,想到这里我更加害羞了。我赶紧问几个正经问题来平复情绪。我们聊到对中老年男同性恋的印象的时候,他用了一个词:奔放。他说自己之前只是坐在公园里,那老人就一点点靠近,过来上下其手了。“看来你魅力挺大的”,我们笑道。“还有一次,一个老人在我旁边外放色情影片,声音开得超大,还不是在小公园里,是个更加公开的场合”,我又不厚道地想笑。“还有,有个老人不管我是不是同性恋、对他是不是感兴趣,就走到我面前看着我开始套弄起来了”,我听到了一点悲剧色彩。按照他的理解,是因为他们年轻的时候活得压抑才在中老年变得“奔放”的,我却不敢认同太多。“哦,对了!我之前看到一个小伙子推着轮椅,你知道那两人是情侣一样的亲密!恋老的人还不少哩!”“反过来也一样呀,刚才那个人就想着吃我豆腐”,我抱怨道。“你应该去问问那边公厕的阿姨,她肯定知道得更多”,我们告别的时候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,只是看他已经抽了三四支烟了。于是,我走到旁边的白马咖啡馆等天黑,没想到这里还是犹太难民纪念馆的一部分。我记得我的朋友上一次这么对我说:“这里算是上海的下只角了”,我当时看看周围破败的老房子和地上的污水,任何一个人走到这里都能看得出来。“你看这边宾馆房价有多便宜,那些居无定所的人就飘在这里,以前是犹太难民,现在都是些外地人了”。还有“飘飘”们、“屁精”们、同性恋们,我心中浮现了这句话。没想到走出这里之后,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,也没想到会那么快遇到一个在这里“飘”着的少年。
回到公园,人已经少得很了,老人们散在地坐着,显得有一些可怜。我见那里多了一席草席、一套被子,觉得好奇,就坐在了旁边。一个赤着上半身的精瘦小伙子拖着粉红色拖鞋来了。
他的背上有一处粉色泛白的烧伤,有巴掌那么大,可怕极了。那创口看起来已经溃烂了,像是他的脊背在呕吐。我真害怕那伤口会不会伤到他的脊梁,就算不担心这个,光光那块粉色的肉泥就够让人胆寒了。不过他身上的活力让我一度觉得这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,他也并不因此让人觉得疏远。那赤膊的粉伤口男孩已经醉了酒,不停地抽烟,我希望那酒精和烟草能让他好过些。我见他把草席裹着一堆佛香,竖了起来,我心生迷惑。不久,那佛香草席卷整个烧了起来,男孩上去借火抽烟,他在这大火前借火的技法很娴熟,那火伤不到他。如若是我,那个距离已经能让我怕得要死了。我又依稀从不远不近的地方听到了这佛香草席卷的故事:是啊,这旁边就是一座不小的庙,自然是有人做香火生意的。不过这庙名字和这座城市正好相反,叫“下海庙”。“下海”,真是个好名字,尤其是对上海这地方来说。那火焰越烧越大,那热量已经传到我的面前了,那温度挑逗着我,我快要陷进去了。我这才意识到,他刚把自己睡觉的草席烧了,我看着他单薄的化纤棉被,在进入秋寒的上海,清晨的露水对他的伤口尤其不好。一个稍大的人一直陪着他,那人穿着白色衣服,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年龄。这儿的人都好年轻啊,我叹道。“七年了,我认识他七年了,他连一顿10块钱的饭也没请我吃过...”“他说不定是帮你买烟去了”,我想着可能的安慰话,但我很快发现并不必要。那白衣服一会儿出现和他说两句,一会儿又离开,对我说:“他平时不这样的…”
那粉红色的创口需要尼古丁,他向路过的所有人讨香烟,我后悔没带包烟来。这里所有人好像都认识他似的,连过路壮汉溜的大白狗都和他都很熟络,他每天晚上都在这儿,想要支烟不难。粉伤口也总能给人惊喜,他又不知道从哪里推出了一辆轮椅。那轮椅滚进了火坑,上面坐上了火爷爷。原来的那爷爷呢?跑了吗?那火越烧越大,从轮子到靠背都冒出浓烟,金属爆裂的声音远比爆米花的声音更加令人舒畅。不久,那轮椅开始一点一点地融化,哐啷哐啷,是金属棍子掉到地上的声音。我不禁感叹,如果当代艺术家能有他的才华,人们也不至于在美术馆里看那些个东西。恰当地说,这副燃烧的轮椅画像是我今年看到的最有生命力的艺术作品,比蔡先生的大礼炮要震撼人心得多。“昨天一个老人把我弄醒,给我口说给我100块钱,完事之后不给钱就找个借口说要溜走,我当场给他一拳上去把他给打肿了。”我忘神地盯着那火焰,它开始向我入侵了,那火几乎已经把我吞没了,我脑海里浮现出粉红色的烂肉、口交的老人。火要燃尽了,我就要走了,他说:“这些铁可以卖几个钱吧!”
“我不管他们怎么看,自己活下去、把自己活好了最重要,你说不是?”我又换个位子坐下,身边只有一个老人,我和他搭着话,他也凑过来:“你喜欢多大的?喜欢老人吗?”这话我今天估计要听到耳朵起茧子。他也是外乡人,这两天在上海,和我抱怨上海的大公园关门太早,天还没黑呢就关门了,大家也做不了啥事。“这个公园是没有关门这一说了,但你看这半开放的样子,也没啥遮拦的,也就最多亲亲抱抱了。”“南方的小伙子喜欢老人的很多!你看我也算俊的,年龄也合适,60岁出头,正是年纪,我一坐在那边就有小伙子凑上来。”“你看那成都、广州、深圳,小男孩们都热情得不得了!”我看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晕出了幸福的光。不止是他,我也觉得这里的确有些过分冷清了。“你看那荔枝公园,红灯笼一挂,周围散步的人也不往那处去了,本来也就是河边树林。那儿都是些小伙子,玩起来热烈的很。”“对,我喜欢20来岁的,我也认识有喜欢同龄人的,不多。”我面前的这位叔叔比我还要“混圈”,“10”、“浴室”、“素炮”…说聊就聊,不愧是“正当年”的年纪。他也不太用软件交友,估计人也不缺这个吧。想到这里,在交友软件上也无人取津的我感到了悲伤。我带着一点点自怜离开了他,走向了另一对老人,我和一个穿着干净、挺精神的一个老人聊起那着火的轮椅来。旁边的人望望我,识趣地走了。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,如果我爱好这个岁数的人,可能要粘着他了。他说8年前,妻子过世,自己是在那之后的两三年才开始进入“圈子”的,这么算下来也就是五六年前。“之前从来没有和同性发生过性关系吗?”我一脸错愕。“没有,我们那时候最多是亲亲抱抱的,在桥底下,在草丛边…我们年轻的时候这是算流氓罪你知道吧。”“当时被抓进去是要贴出来的,那上面不是光写‘流氓罪’那么简单的,流氓罪还有好几种呢。会写清楚是‘男男关系’,当时人们都知道男女关系,男男关系都没听说过,都好奇地在那边看、议论。”这种“公开处刑”的羞耻感透过岁月、透过话语冲击着我。“那时候我听过一个老师和一个男生有一段关系,那男孩服了药要自杀,最后抢救过来了,他俩的事情也就被知道了。那老师被判了流氓罪,‘男男关系’四个字写在下面,你说这事一出,我们也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了。那老师被撤了教职,在牢里待了5年。”“所以说我们年轻的时候都是和同龄人小帅哥搂搂抱抱而已,再进一步是不做的。后来老婆没了,我一个人了,才进圈子去找小伙子,我觉得这样的生活挺好。按理说我这个年纪是可以找到女人做老伴的,但我现在一点这个想法也没有了——谈个老伴还不知道她真不真心,在一起之后也是搭口混日子,还是和这些小伙子在一起自在。”“我喜欢小伙子,尤其是20岁左右的小伙子,30多岁对我来说已经有些大了…”“小伙子们也都喜欢我。我在公园、酒吧里,还有网上、交友软件上认识这些年轻人,我昨天就是在浴室过的夜。”“说说呗!”我知道MC浴室引起了很多人的讨论,但或许这才是生命的涌现和常态。“我昨天和我的那个小帅哥一起去的,我们先碰到了一个和我同龄的人。小帅哥说那人的家伙很大,叫我去摸他,我的天,有这么大!”他把大拇指和食指围成一个圈向我比划起来,是真的挺大。“我的小帅哥喜欢,年轻嘛。那老家伙进来之后我当然是舒服的,但是那人和我一样大,说不定还比我大。那么老,我接受不了。我年纪也大了,一开始干燥得很,那么大进来实在是痛。我就眼睛一闭,脑子里想的都是我的小帅哥,我想象我把他压在身下,亲吻他的脖子。”“所以只要和你的小伙子在一起,亲亲抱抱、不‘10’也是可以的?”“是啊”,那叔叔笑了,“昨天晚上又有两个小伙子来浴室,两个人一起轮流来,你想一个人十几二十分钟,两个轮流来了好几轮,我到后面实在身体吃不消了。我和他们说快出吧、快出吧,这才结束。我昨天下午才来的上海,四五点进去一直到九十点钟,真是折腾。”“看来您现在的性生活也是受到了年纪的影响了“,我打趣道。“那没办法的,之前一个人给我寄了根玩具,还是大号的,痛哇,最多进前面两节”,他倒吸了一口冷气,“他还要和那玩具一起进来,更是痛。”“看来您还是蛮喜欢他的,他这么折腾您,您还和他一直联系…那看您这么受欢迎,应该身边的小伙子们不少吧!”“哈哈,我有十几个小伙子,都在全国各处,国庆节我还把一个男孩接到上海玩,他离我老家不远,没带他去浴室,怕他年纪轻不懂事出事情。”“有啊,好几个我都认识了4年了呢!到现在我们每天都聊聊天联络感情。”我还蛮意外,但也合理得很,毕竟这是他的正当年。后来,我觉得今天的故事够多了,听累了,就问起了来来舞厅的事情。
“怎么说呢,那地方也就每个礼拜六晚上开一个半小时,还要掐着点去。大家也都就跳跳舞,不做什么,最多看对眼了可以结束了之后开个房,也都是些中老年人。舞厅关门了之后大家也都有酒吧、公园、浴室可以去。”看来他对来来舞厅并没有特别的印象?我怀疑着,来公园的人、玩软件的人去来来舞厅的估计是很少的吧。“不过去的人都知道那边是同性的场所,我也爱跳舞唱歌啥的…”我曾经觉得来来舞厅是一处压抑中的心灵寄托,但我从这些退休的叔叔身上,看到的,分明是早就达成的对生活的豁达、自由、乐观。 我在返家的路上,心想着幸好没有带着录音笔去唐山路、也后悔着我怎么没带包烟去——我今天遇到的尽是些老烟枪。让我意外的是,在这个城市的下只角里,这里的老人不再是“老人”了,他们是可以爱的、可以被爱的男同性恋。他们的性是活跃的,他们的性关系是随性的、丰富的,对性的理解也是很自由的,或许因此都看起来很精神。他们对小伙子们的爱恋大概可以是很浪漫的,和年轻伴侣的亲吻、拥抱对他们来说也足够满意了,这是在我之前对话过的一些异性恋老人身上没有看到过的。而来来舞厅呢?它一度受到来自世界的关注,如今,它的废墟又意味着什么呢?对于中老年同性恋来说,来来舞厅似乎并没有改变他们的生活,但也算是成了大家记忆的一部分。我因而更相信它的符号作用,或许来来舞厅本身不会改变太多,而正是这些努力想要拥有自己生活的人的见证吧。但我也害怕,我没问到谁还有着七八十岁的朋友,等到了七八十岁,老人不得不面对性衰退的时候,他们将在哪里存在?小伙子们会不会再也联系不到他们了?四处的小公园里还有几辆轮椅等待着被焚烧?注:本文涉及的所有采访对象都表示自己进行着安全性行为,受访者在浴室中也自行携带了安全套。